根岳
粗壮的身躯,污垢的衣衫,漠然的表情,
孔子读书阁,以及臂膀上那条始终干瘪着但永远与他形影不离的讨饭口袋,
树海读书阁,都言之凿凿地证实着他的好吃懒做与游手好闲,
精彩读书阁。无论在阳光灿烂的农忙季节,
孔子读书阁,还是在寒风刺骨的闲暇日子,我每次在老家的村口或者道旁遇到他的时候,总会联想到那些运筹帷幄的政坛要人,谈笑风生的富贾名商,以及那些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攻于心计者。那些西装革履众星捧月般的成功形象,与他郁郁独行自言自语的散淡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强烈的反差,也只有在这样与他偶遇时四目相对的突兀瞬间,
金霏读书阁,才能领略到他眼睛里漾出的那丝不易觉察的黯淡和温情,
树海读书阁,而我的内心则在此时,却会倏然生出一种梳理不清的凄凉和酸楚来。
他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但我对于他的熟知程度,已经根深蒂固到他失魂落魄的形象早已惊现在我年少时低沉的迷梦中。母亲在我的懵懂时刻,
华闻读书阁,时常用他的自甘沉沦来鞭策和坚定我为了美好前程而奋力进取的勇气和信心。而事实上,引用他的人生轨迹作为反面典型来教育孩子刻苦上进的,远非母亲一人。很多人觉得他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因为他竟然在村人的一片哗然和唏嘘之中,抡起八磅大锤,大刀阔斧地将爹娘留给他的三间上等房舍生生拆除,那些凌乱了一地的砖头瓦砾和木料,
铭华读书阁,带着碎裂的印痕,坍塌在那个莫名其妙的秋天。他甚至匪夷所思地将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也卖给了别人。而母亲却不这样认为,尽管在母亲的希冀里,我未来的人生并没有准确的界定和明晰的方位,但母亲依然经常这样不厌其烦地对我说,根岳没有病,
树海读书阁,他是害怕出力干活,才落到那样不为人齿的艰难地步。
我想当初母亲对我说的那些话,所包含的教育和训诫的成分居多,并不能恰如其分地阐释根岳怪异行为的真正原因,
爱看读书阁。
根岳始终沉默寡言,很少与素常生活中的人们进行语言交流。没有人记得他正经八百地与人说过话,他贴心的话语都说给了蜿蜒的小路,
金霏读书阁,说给了路旁的庄稼和小草,说给了参天的树木,以及深邃的天空和天空中漂浮的鸟儿与云朵,这也正是他不能为人理解的重要因素。善良的人们也许觉得,除了认为他精神不正常之外,再也寻找不出更加适合的理由,来揭示他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谁也搞不懂他今天到底在想什么,明天又会如何去做,或者说,艰辛的生活,苦难的世界在他的眼里,
树海读书阁,不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烦乱和骚动。然而,如果说他的精神没有问题,那么他的不同凡响,他的别具一格,他的反向思维,以及他在这种思维方式左右之下所付诸的那种让人费解的举动,又做何解释。他那些匪夷所思的任何出格行为,每一次都需要一种过人的勇气和胆量来给他的精神世界作为坚强的支撑。
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根岳的具体年龄,或者说,没有人愿意仔细去探究有关于他的一切问题。他特立独行的逻辑思维与自我毁灭式的生存方式,已经凌驾于一个普通农民的行为准则和处事规范之上,他早已经把自己的人生当成了一种轻描淡写的游戏片段,一种随意而极限生存的试验过程。也可以这样说,他在邻里乡村形成的黑色光晕,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存在本身。他与众不同的叛逆行为,动摇和颠覆着祖祖辈辈以种地为业的人们循规蹈矩的传统观念,使得那些顽劣的孩子在逃课之后被大人沉痛责骂而不思悔改还振振有辞。因而他理所当然成了众矢之的的边缘人物,如过街老鼠般被众人当街唾骂,甚至他在到我们村一户人家讨饭的时候,被正在训斥孩子而愤怒的户主泼了满脸的玉米糊糊。
尽管很多人极不情愿在人多人少的时候提及或者议论他,但他却犹如一个变异的病毒,极其锋利又饶有兴致地吸引和刺激着孩子们的猎奇想象,让他令人厌恶而富有传奇色彩的生命故事,一代一代江河奔涌般流传下来。
根岳出生在一个普通而贫穷的农户人家,老实巴交的爹娘,为人淳朴厚道。二老中年得子,将其视为掌上明珠,从小到大,没让他受过一丁点的苦,他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宠惯日子。二十岁那年春天,与邻村一个女子结为夫妻,生育一子。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年月,村里来了一批城里的女孩子,一个个细皮嫩肉,美丽而轻佻。根岳一表人才,很快就被一个丹凤眼的姑娘看中,根岳被丹凤眼的妖娆多情弄得魂不守舍,两个人有了一种相依相偎的感觉。那时候,知识青年流行到驻地落户,丹凤眼对根岳说,你离婚吧,我做你媳妇。根岳如获至宝,心存感激,忐忑不安。一个城里的姑娘,商品粮户口,爱上自己,那是农村人少有的福分。根岳忘乎所以地飘了起来。根岳不顾爹娘的反对,在一个月光清幽的夜晚,手里攥着一根蘸了水的麻绳,将老婆打得皮开肉绽。根岳娘那晚看到根岳要将老婆朝死里打,忧愤交加,被一口红薯面条噎得出不来气,憋死过去。
根岳埋葬了老母,并没有接受教训,他被丹凤眼迷惑了心智,看着老婆横竖不顺眼。老婆最后终于被他逼疯了,疯女人抱着刚满一岁的儿子,嘻嘻哈哈在离婚书上摁了手印,让根岳如愿以偿。丹凤眼被根岳的真诚和痴情所打动,决定与根岳结婚。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这个当口,国家改变了政策,知识青年回城。丹凤眼不顾对根岳曾经许下的承诺,与村支书又睡了一觉,很快办完了回城手续,消失得无影无踪。
根岳欲哭无泪,万念俱灰。老父亲在那年冬天,怀着对儿子未来生活的担忧,撒手人寰。根岳精神受到了极度刺激,他反复念叨:
“唔吼。上朝。见过县太爷。阎景安,你为何击鼓。
大人,左天贵将女儿许我为妻,却推脱女儿有病,
迟迟不让娶亲,我去探望小姐病情,他竟说女儿
出逃在外,并假摆病榻,昧我亲事,望大人明断”。
声音嘶哑而黯淡,飘在黑暗的夜晚,听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根岳念着曲剧《阎家滩》的这段台词,扒了房子,又跑到疯女人那里要回了儿子。他将儿子以二百块钱的价格卖给了邻村的王老四。根岳砸了房,卖了儿,之后,扛起了那个脱了线的编织袋,在日落之前,孑然一人,游走八方。
据村里人说,根岳在武汉的姐姐,又从王老四那里将儿子买回来,留在自己身边,一直供儿子大学毕业。根岳的儿子那年在大学谈恋爱,因为女孩子的背叛,自杀身亡。
关于根岳的这些传说,幼小的我,始终以一种置疑而惊恐的心情接受着。在我的世界里,根岳就是一个呲牙咧嘴的牛鬼蛇神,一个被贪婪的情感折磨得心理变形的奇怪动物。然而,数年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对他有了崭新的认识。
夏天的一个傍晚,麦子刚收割完毕,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让母亲和姐姐们有些措手不及,都在大雨之中跑到打麦场上盖麦捆了,家里剩下我一个孩子。根岳悄无声息地走进我们家的那道木栅栏围墙,探头探脑地向屋子里张望。他一定是蹑手蹑脚进来的,不然他那魁梧的身体与满地的泥泞接触之后,定会弄出让我能够聆听到的声响来。他被太阳晒得比土地还黑,不过脸还算干净,穿一件皱巴巴看不出颜色的破汗衫,肩上斜扛着一个饱满的布袋子。见我一个人在屋里写字,他似乎有些兴奋。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对他的不请自来警惕而防范。我大声吆喝,你干啥。他把带着白色粘液的嘴角使劲抿了抿,算是给我一个微笑。可能他还觉得我是个单纯的孩子,容易对付,所以脸上的惊恐才会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他甚至过分得有点理直气壮,伸出一只海蓝色镶边的大破碗对我说,我很渴,给我舀碗水喝。
尽管我对他作为一个讨饭者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极其不满,但我当时只想尽快满足他的要求,然后将他赶出我们家大门。我快速站起身来,接过他手里的碗,跑进灶厨,从水缸里舀出一碗水递给他。他站在屋门口那颗枝叶茂盛的椿树下,潮湿浓重的雾色使他粗壮的身躯显得有些虚幻,他仰起青筋暴跳的脖子,牛一般将那碗水一饮而尽,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喝完水,他似乎并不急于离开,他将肩膀上的袋子放在地上,将那只破碗扔进去,然后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红薯面窝窝头,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吃不吃?
我没有说话。我当时饥肠辘辘,尽管我告诉自己那是他讨来的食物,绝对不能接,但还是很没出息地柔和了面部的表情,不知所措地僵硬着。我不置可否的沉默,让他轻而易举就看出了我压抑的渴望。他将手里的那个窝窝头放在屋门口的石墩上,又掏出一个,再放上去。而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走之后,我抓起那两个柔软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啃了一个,噎得我直伸脖子。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根岳抱着一种感激而怜悯的态度。每次见到他,我的内心总会泛起一种温暖和感动,夹杂着一丝酸酸的无奈,都会笑着喊他的名字。而他似乎根本不记得那次在我们家和我的偶然接触,始终对我饱满的热情报以令我失望到极点的冷漠。或许,在他的讨饭生涯里,每天都会走过无数个村庄和院落,每天都会面对很多张大人孩子热情或者冷漠的面孔,对于那次和我的遭遇,他根本记不起来或者也不愿意刻意去记住。他依然自言自语地行走在那些熟悉的道路和村落之间,黄昏的风沙,冬天的白眼,讥刺与辱骂,以及人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欢离合,丝毫改变不到他旁若无人的生存规则。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在经过无数次生命的苦乐和悲喜之后,开始认真而严肃地审视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开始留心和关注不同种类的人们五花八门的人生经历,咀嚼与我过往生命擦肩而过的记忆片段。城市的车水马龙,拥挤的街道,烦乱的世界,每天演绎着数不清的人生戏剧。在一些令人瞠目的故事背后,和那些千奇百怪的世相流变里,我仿佛都能透过遥远的时空,再次看到根岳那张模糊而清晰的脸庞,感知他对于生命的那种冷眼和戏谑。这些年间,我犹如一只迷失方向的蝼蚁,穿梭于忙碌和世俗之间,游走在痛苦和欢乐的边缘。我在一种无能为力的呼喊中,凝望着老家那些在周而复始的生活中将生命消融殆尽的人们。他们殚精竭虑,瞻仰老人,生儿育女,为生计担忧,为琐事发愁,在怨天尤人和牢骚满腹中,日趋苍老和干枯。而根岳却依然身健体壮,每次见他,总能看到他喜笑颜开的满足。
讨饭的生活,不仅没让根岳形容枯槁,反而使他混沌的身心变得滋润而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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