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我的小卜哨
【导读】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半年多后的一天
黄昏,她手里摇晃着一枝枯萎的山茶花,像老孟墓地山上特有的那种,红艳艳的花瓣上有泪痕一样的斑点,
金霏读书阁。
晚霞似红红的
木棉花,烂漫地开满西半天。风吹走白天的闷热,带来
深秋般的凉意。这是一九七八年岁末,我和一批
战友刚刚由已经
飘雪的山东调到此地,做为骨干
力量充实云南边防
部队。来前只知道
南方天热,却想像不到几千里外的云南边陲在
北方的隆冬时节竟依然热如炎夏。
横在营房门前的小路不知是不是寨子里的
姑娘去河边洗浴浣衣的唯一通道,每当黄昏薄暮,三五一伙的傣家姑娘或端或顶着脸盆叽叽喳喳地往河边走,她们故意摇摇摆摆地扭起纤纤蛮腰,往营房里探头探脑。
那些傣族姑娘个个身材窕窈,五颜六色的筒裙,把她们装裹的亭亭玉立,玲珑动人。这时哨兵就半张着嘴,傻傻的很
无奈,说她们吧,她们装听不懂,不说吧,好像自己失了职。再说,对这些花枝招展的傣家姑娘,怎好意思粗声大气耍态度哩。有时她们故做娇羞地上前拉哨兵的手,娇声嗲气地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要大军哥哥陪自己一同下河洗澡,说水好深,怕怕呀。哨兵脸红的像领章,
铭华读书阁,呐呐地推辞,她们就咯咯咯笑地前合后仰,扭腰噘嘴地嗔怪哨兵瞧不起她,
华闻读书阁。闹的哨兵尴尬的像个逃学被
老师捉住的孩子。下岗后就躺在床上反来复去烙油饼,
精彩读书阁,做春梦,好多天都像掉了魂儿。
为防止发生不测,这个时段一般都派作风过硬的老兵或班长站哨。
三班长老孟就常常担此重任。他是我的老乡,山东大汉的典型,个子足足一米九多,是团蓝球队的中锋。全团人唯他全付武装的往哨位一站,能威风凛凛像钢打铁铸的门神一般。每当那些下河洗澡的傣家姑娘经由此处,老孟就像站在了万众瞩目的舞台上,雄赳赳气昂昂,肃穆的像尊铁塔。姑娘们不敢上前拉他的手,改成围观,满是敬意地仰视着他,说说笑笑地指指点点,好像老孟是尊听不进说不出的塑像。那些姑娘里,有一个细高个,鹅蛋脸的,每次都躲得远远的看老孟。那双亮晶晶的大
眼睛,吱吱啦啦地朝他放电。当两人四目一对,就碰溅出了火花。拿老孟的话说自己当时有种触电的感觉,脑子都木了,好像自打记事起夜夜梦见的就是那个姑娘。
老孟坠入了情网,时常处于醉酒一样的状态,没事就往我这儿跑,话说不上几句,就谈寨子里的姑娘。他悄悄告诉我,那个小卜哨(傣族人对姑娘的称谓)一定是看上他了,
孔子读书阁,让我帮忙拿个主意。当兵的不准和驻地姑娘谈
恋爱,这是纪律,被上面知道,至少给个大处分。老孟就低下头,呐呐地说,我当然知道,所以才让你帮我,这事可不敢让别人晓得,可是,可是……
我了解老孟,他生长在沂蒙山区的
大山沟里,家里穷的连耗子都养不起。在新兵连时一次炊事班做小米干饭,用的都是陈年老米,看上去金黄灿灿,吃到嘴里像沙土拌蒺藜,城里的兵浅尝辄止,独独老孟一人就着白菜汤连干三大碗,边吃边夸,好吃好吃。他说,他们那里旧社会就是地主家也不是天天能吃上小米哩。每天能吃上顿小米干饭或米面煎饼是老百姓最大的愿望。因为穷,因为苦,山里的姑娘大多嫁往了山外,单单苦透了山里的小伙,他两个哥哥年近三十还打着光棍。老孟实话实说,对他这样一个没权没势老实巴交的
农民的儿子,当兵是走出大山能成家立业的唯一出路。
老孟当时每月八元钱的津贴,
树海读书阁,还得往家寄五块。自己过的抠抠索索,一分钱两张的信纸都舍不的买,尽管我要。最便宜的“水果香”牙膏每次只挤玉米粒大一点,一支能坚持用上七八个月。连大热天也穿发的那种厚厚的军袜,那袜子也真结实,据他说他脚上穿的还是当新兵发的那双。我很是不屑,部队每年发好几双,你省它干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捎家去,给我哥,他们
冬天都穿不上袜子呢。他说这些时眼里就噙满了泪。从那时起我开始节约,把省下的袜子都送他,有时也从条件好的新兵那儿要。他们怯怯地问我要那些东西做什么?我就摆出老兵的架子,说愿给就给,哪那么多废话!
我理解老孟,甚至可以说有点可怜老孟,事事处处愿意帮他,如果真能在这儿谈一个傣家小阿妹对他何偿不是件天大好事?应他之邀我曾在晚饭后假装散步到营房门口瞧过那小卜哨,确实漂亮。她好像和寨子里的其他姑娘不太合群,
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走在后面,过营门口时走的犹其慢,两只勾魂摄魄的大眼睛在晚霞里看上去像两朵火苗苗,一闪一闪地往老孟身上睃。老孟脸就红红的,即羞涩又兴奋,自觉不自觉地挺挺胸脯,使自己看上去更加伟岸挺拔和威武。那姑娘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起路一咏三叹,
爱看读书阁,看的我心里都有点火烧火燎。一下岗老孟就拉我到僻静处,急切切地问,怎么样?我翘起大拇指,说身条模样都是一流,就是放到城里,也是出类拔萃的。老孟就笑的很满足,好像那姑娘已经是他的媳妇了。我说,那姑娘可是个水傣(傣族的一个分枝),他能跟你回那穷山沟沟啃高梁煎饼?他沉吟半天说,人在哪儿不是过哩,我也可以留下呀,打完仗,我就复员,在这儿落户。这儿多好呀,
四季如春,到处是水,不像我们那儿,挑担水得到山下,来来回回十几里。我
喜欢这儿。再说,傣族人像俺们山里人,朴实厚道,不欺负外乡人,这儿挺好。
星期天,他邀我去寨子里的供销社转转,我知道他的心思。当时部队为防止战士与当地姑娘擦枪走火,不许单人去寨子。据说前些年就发生过战士失踪一个多月才归队的事,
树海读书阁。那小伙长的很帅,
树海读书阁,是团宣传队的,请假进寨子买东西一去不归。团里动用了侦察排四处搜寻,连人毛都没找见。团里以为他偷越了国境或被邻国抓走,正准备上报失踪,那战士歪歪斜斜地回来了,瘦的皮包骨头,一见宣传股长就嚎啕大哭。原来他常到地方慰问演出,
树海读书阁,被傣家姑娘看上,十多个人一起把他劫持到一个山洞里,每天好吃好喝供着,逼他日夜轮流和她们睡觉,直到他精疲力竭恹恹欲死才放虎归山。他的艳遇让战友们垂涎三尺,可他却由此落下个毛病,见傣家姑娘撒腿就跑。
老孟邀别人同去不放心,动辄拉我。那天,我们刚进寨子就碰上个老爹,他抱着大竹筒做的水烟袋正坐在一棵
叶子肥硕油绿的芭蕉树前抽的吱啦啦的响,一团团看上去潮潮的烟雾从他嘴里冒出。看见我们就谦恭地站起,笑眯眯地打招呼:大军同志,到我家竹楼上坐坐吧,和我家小卜哨耍耍。见我俩面露疑惑,就随手一指,说那是我家,我家小卜哨喜欢大军呢。我们随他的手一看,见不远处翠竹间有栋高脚楼,窗前一个姑娘正一边朝这边张望一边梳理那黑瀑似的长发,白净净的鹅蛋脸笑的像朵
荷花。老孟一怔,看看我,我说去吧,他却一下六神无主了,
金霏读书阁,搓着两只大手傻呵呵地笑,拉上我,同去同去。
我俩踏着咯吱做响的竹梯进入高脚楼时,那小卜哨已经麻利地将长发高高地盘起,衬的那张长圆脸越发俊俏。她白晳的脸庞在有些
黑暗的竹楼里,明亮的像个
月亮,
孔子读书阁。我这才明白为何古人要说深山出俊鸟了。我为老孟庆幸,更羡慕他的艳福。老孟那个头、那身板,那一带少有,这也许是姑娘芳心暗许的重要原因吧。我知趣地坐到外面竹楼的台阶上,专心享用姑娘递给我的竹筒水烟。那家伙看似
简单,用起来却很有讲究。我咕嘟咕嘟吹了半天水泡,吸了满嘴辣苏苏的烟水,却没怎么吸出烟来。
从那之后,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俩都请假去寨子里。老孟和他的小卜哨谈情说爱,我则蹲到门外学抽水烟。
分手时两个人总是依依难舍,像此一别再难相见似的。老孟每次出来都兴奋的像喝了半斤老白干,脸红眼亮,一路上滔滔不绝,他和他的小卜哨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小卜哨说了,他去哪她就跟着去哪,
天涯海角都跟定了他。还送他一块走私过来的全自动手表做定情之物。那表上有星期和日历,晚上还能看见表盘上
星星点点的荧光哩。老孟生怕别人发现追问,将表藏进枕包,半夜趴在被窝里偷看。那咔嗒咔嗒的表声就像小卜哨对他切切私语的情话,陪伴老孟夜夜美梦婆娑。
老孟
依旧站傍晚那班岗,姑娘们也依旧成群结伙地走过营房去河里浣衣洗浴。她们每每路过,就大声和老孟开不荤不素的玩笑,老孟目不斜视,只做没听见。老孟的小卜哨也还是走在最后,和伙伴们远远拉开段
距离,满眼含笑看着老孟,直到过去老远,还一步三回头。她知道部队的纪律,不敢给老孟惹麻烦,强压着心头如火的
爱恋,人前只能与老孟装做路人。
晚点名后是战士们相对比较
自由的
时间,大家喜欢在
月光下的操场上溜达。这时的老孟就独自躲到远处像
诗人那样想心事。我过去,刚想说什么,他伸手制止了我,让我细细地听。营房墙外那片葱葱郁郁的凤尾竹,在水银一样的月光下静静的如烟似雾。一缕清雅的歌声就从竹林里迤丽穿过,驾着晚风和月光婉转地飘来。是傣家情歌,听不清歌词。我说,是哪家的小卜哨在思春吧。老孟说这是她唱的,她说过每晚这个时间她都会在她家的竹楼前为我唱歌,让我一定得听,她在向我诉说心中的
思念哩。老孟感慨地说要不是来云南参战,俺哪有机会碰上这么俊的姑娘?复员
回家,打一辈子光棍也说不定哩。
老人们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这话不假,做梦也想不到这自卫还击战能成就俺这么好一段姻缘。他问我,听说这异族之间的
婚姻生了孩子又聪明又漂亮是不是?我肯定地说是。他就看着那明晃晃的大月亮,说要是俺娘知道了非得高兴死。
临近
元旦,部队突然就进入了战斗待命状态,夜夜枕戈待旦,任何人不准外出。老孟没机会给心爱的小卜哨见面话别,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再三问我咋办?我能有啥办法。那几天日夜都是双岗,且有干部带班,黄昏时分姑娘们洗澡从门前过,也都知趣地加快了脚步。那种一反常态的紧张气氛笼罩着军营,也笼罩了寨子。老孟荷枪实弹站立在哨位上,只能用眼的余光悄悄向心爱的小卜哨暗送秋波。
那夜熄灯号响过,正值我的流动哨,我又听到了小卜哨那清婉的歌声,墙外竹林沙沙做响,声音似小溪流过山涧。这次的歌声很清晰,唱歌的人大概就在墙外的竹林里。虽听不懂歌词,但我能听出那歌里含满的柔情,其中有思念也有哀怨。老孟装做起夜,悄无声息地到我跟前,没说话。我理解地点点头。他悄悄走近靠竹林的墙边,大声咳嗽了两声。那歌声嘎然而止,接着就是嘤嘤的啜泣。老孟又轻轻咳了两声,长长叹了口气,像根老蔫黄瓜,无精打采回了宿舍。我看到他似乎还抹了把
眼泪。
元旦前夕,我们半夜乘上了军车。浩浩荡荡的车队直到黎明才编队走完。我们排担任收容任务走在最后。车出营房天已黎明,尽管部队行动保密,还是惊动了驻地百姓,大路两旁影影绰绰站立了不少群众。白花花的车灯每次扫过,我都能看到一张张老老少少疑惑而又紧张的脸。我相信其间必有老孟的小卜哨,可我始终没能找见。车驶过那片竹林时,我听到一个清丽的女声在大声唱那首我听过的傣家情歌,声音断断续续,似乎唱的人正在抽泣,声音像在竹林边,又像在竹林后很远的地方。老孟紧紧抓着车的后挡板,瞪大眼睛四处张望,想透过那灰蒙蒙的晨曦找到他心爱的小卜哨。
我看见了,他也看见了,暗蓝的天幕衬映的黑幽幽孤另另的小山包上,那个影影绰绰穿一袭白色筒裙,手中摇晃着一方白手帕的肯定是她,老孟的小卜哨。汽车的轰鸣并没淹没她呜咽的歌声,她站在薄薄的晨霭里像驾朵祥云翩翩而来的女神。
朦胧的晨光映出老孟满脸莹莹的泪光。他解下挎包上的白毛巾,拼命地摇,摇……
此一去枪如林弹如雨,血火交融,能料到谁生谁死?老孟心里又何偿不知呢?昨天傍晚,他在哨位上看到小卜哨,本想向她道别,众目睽睽之下,他试了几试,没敢。他沮丧地对我说,弄不好,那就是他和小卜哨的最后一面。我倒不是怕死,他说,可我死了,岂不辜负人家对我的一片真情?
我万万没想到,这话之后的第三天夜里,老孟真就牺牲了。
他是在执行一次潜伏任务时身遭不幸的。那天夜里,他奉命带了几个战士随侦察参谋在敌军巡逻队时常经过的蔗林小路上设伏抓舌头。第一次真刀实枪的直面生死,大家都很紧张。他们在蔗林里潜伏了一夜,衣服被夜露打的浑身透湿,正准备回撤,敌军的巡逻队就来了。
蔗林掩映的小路在曦微的晨光中还十分黑暗,从脚步声判断来的是三个人。大家心都要跳出嗓子了,当最后一人几乎踩着老孟的脑袋走过时,老孟率先跃起,一个利落的锁喉就把对方连人带枪摔倒在地。于此同时,其它几个战士也制服了另外两人。可谁也没想到后面会跟上来第四个敌军,他肯定被眼前的一切吓蒙了,愣了片刻,当老孟晃着他铁塔似的身躯一个箭步扑上去想生擒他时,他手中的冲锋枪突啦啦响了,随后扔下枪扭头就跑。老孟迎着枪口喷射的火舌冲了两步,就呼咚一声栽倒在地。
枪声引来敌军明堡暗哨的无数枪响,一道道火光嘶叫着向蔗林猛扫。大家顾不了看老孟的伤势,匆忙背起他押上俘虏往回撤,半路上,一个俘虏又被流弹打死。惊魂未定的潜伏小组回到营地天已大亮。他们放下老孟,卫生员赶上前检查他的伤势,发现他早停止了呼吸。他的胸部中了四颗子弹。
这次潜伏,因为惊动了敌人,伤亡了战士,抓来的舌头又没什利用
价值,上级首长相当不满,所以,大家都没立功。
战友们都为老孟不平。战后,我和活下来的战友几次找到团首长,为老孟请功,不管怎么说,他是全团在这次自卫还击战中牺牲的第一人啊。再说,他是勇敢地扑向敌人之时被打死的,他是英勇无畏的,为什么不能给他记功?你们不能这样让人死不瞑目。任务完成的不好
责任在指挥员,怎能将一人之错归罪于那次潜伏的战士?事情后来越闹越大,最终师长得知此事给团里拍了桌子,骂他们混蛋。他们只好重新整理材料,报上级批准,给老孟荣记一等功,并授予二级战斗
英雄称号。战友们这才平消了一腔怒气,感到老孟死的其所,足以告慰他在天之灵了。团里重新给老孟立碑,碑文上加刻了:一等功臣,二级战斗英雄孟庆春烈士之墓。
我全付武装在老孟新立的墓旁照了张像。看着静静躺在这个陌生山坡上的老孟,我哭了。入殓时我为他擦洗伤口并没落泪,那临时找来的棺材太小,可怜人高马大的老孟只能拳曲着腿屈就其间。我从他枕包里找到小卜哨送他的手表光明正
大地扣在他手腕上,好让他时时感到他的心上人就陪伴在身边。当时,在我眼里他就像鼾鼾睡去,我怎么努力也不能把那个生龙活虎的他和
死亡联系到一起,总觉得他不定何时就会重新站起。下葬那天飘着小雨,灰蒙蒙的四野一片空茫。我们八个战友将他的棺木抬到此处,又一锹一锹把他埋葬。全连举枪望空齐射向他致哀,枪声像霹雳,第一次震荡了这座开满山茶花的静寂的山岗。
接下来是没日没夜炮火连天的战斗,紧张、疲惫、饥渴、恐怖、鲜血、死亡弄的我像条濒临咽气的赖狗,眼看朝夕相处的战友一个个在我身边倒下,没空再想老孟。今天,当我完全松驰下来,才真真切切地感到他确实走了。他再也不会硬拉着我去看望他心爱的小卜哨;再也不会纵横驰骋在兰球场上指东打西;再也走不回那一道道青山紧相连的生他养他的巍巍沂蒙……我在墓前就那样呆呆地坐到暮色四合,真想就
永远这样呆下去。老孟,你走了,可我不知道当我返回驻地,该如何面对你心爱的小卜哨啊。
老孟牺牲半年后,我们团完成任务归返营地时受到了当地政府群众和留守战友们英雄凯旋般的欢迎。每个路口都扎起凯旋门,盛装的
少女为我们每个战士戴花。一碗碗的米酒献上来,我们喝,再献,再喝。大家为逃过死神的一劫高兴的忘乎所以,都喝的面红耳赤。胆大的还放肆地找个姑娘拥抱拥抱。这一刻像西方的狂欢节,任何过份的举动都不会受到指责。
我喝了两碗米酒,我高兴不起来,尽管我东躲西藏,还是被一脸绯红的小卜哨逮了个正着。她那天打扮的像个仙女,一口白似糯米的小牙灿若珍珠。我不敢正视她期待的眼睛,在她迫切的寻问中我只能随手一指,像个懦夫匆匆逃了。我看见她急切地分开拥挤的人群,拉住每一个她看着脸熟的战士寻问,也不知是否会有人将这不幸的消息告诉她。
开始几天她每天徘徊在营房门口,后来就干脆推开哨兵闯进了营房。
一头雾水的指导员接待了她。
她不相信老孟会死,执拗地只说是老孟变心了,不爱她了,在躲她,就疯子似地挨屋寻找,并当着那么多战友一把将我揪住,气忿忿地让我把她的老孟交出来。我告诉她,老孟确实不在了,你看看我们连,去了多少人?又回来多少人?她怔了怔,
目光呆滞地扫视眼前围观的战友,她看到每个人的眼里都噙着泪花。是呀,半年前那么多她所熟悉的面孔一一不见了,不单单是她夜思
梦想的老孟啊。
没有谁事先安排,激动的三班付猛然喊了声:请嫂子节哀!战友们齐唰唰抬起右手,庄严地向她行了一个长长的军礼,带着哭腔跟着喊:请嫂子节哀!
我拿出自己在老孟墓前的留影给她。她看了半天,嘟念道:他是战斗英雄,他是战斗英雄……她突然笑了,把照片贴在胸口,喃喃地说了句:老孟,跟我回家吧,我把新房准备好了,你说过,打完仗就复员跟我成亲的呀!边说边扭转身去,又回头高兴地招呼:大军哥哥,都去我家喝喜酒呀,我和老孟先走了。
她就那样兴高采烈一蹦一跳地走了,像得了大捧糖果的孩子那般
快乐。看着她的
背影,大家忍不住抽咽起来。
每天傍晚,她依然从营房门前过,穿一身白色筒裙,像以往一样,走的很慢,盯着哨兵木然地看上半天。哨兵们知道她的不幸,视她为死去战友的未婚妻,鼻子酸酸地向她行注目礼。
每天夜里,我依然会听见她缥缈的歌声,时断时续,她在绕着营房的围墙一圈圈的转,边转边唱,只是柔柔深情里多了
悲伤和凄婉。
好长一段时间,她没再出现,也没再唱,我原本相信时间可以治愈
心灵的
伤痛,可我错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半年多后的一天黄昏,她手里摇晃着一枝枯萎的山茶花,像老孟墓地山上特有的那种,红艳艳的花瓣上有泪痕一样的斑点。莫不是她去了那墓地?那儿距此二三百里之遥,而且边境上战事未息,车马不通……她哼着那首我听不懂词的情歌,对着营房大门,像等什么人。半年不见,她瘦的形肖骨立,让人不忍目睹,两眼却显的很狂热,亮亮的一直向营房里张望,是期待老孟那伟岸身影的突然出现?我走过去,想劝她几句,不想她竟然不认识我了,自顾自地唱了很长时间才非常神秘地问我是否认识老孟,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的,很魁梧很英俊的?她比划着,很骄傲的样子。一会儿她又像一个撒娇的小姑娘拉着我的胳膊连连摇晃:大军哥哥,麻烦您给老孟捎句话,让他出来,我在这儿等他。又压低声音贴近我耳边说:你告诉他,我已经把新房安排好了!说着,那瘦削苍白的脸上就泛起一抹红晕,羞答答地抿嘴笑了。
我只觉得鼻子发酸,眼前一切变得十分模糊。我能说什么?我默默回转身去,
离开了她。
后来我去寨子里曾到她家那个竹楼看过,那楼似已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好像从没人住过。问了几个老乡,他们都像看怪物似地看我,并不回答。
我忽然感到像做了一场大梦。
可那株肥硕油绿的芭蕉还在,那片葱葱郁郁的竹林还在,那座我学吸过水烟,老孟和小卜哨幽会过的高脚楼还在;可憨厚朴实的老孟呢?
美丽多情的小卜哨呢?还有,那个捧着竹筒水烟和蔼可亲的老爹呢?
风很绿,天很绿,
太阳很绿。我觉得自己好像化成了一缕绿绿的轻烟,正随风袅袅飘散,溶进那茫茫无际的
绿色……
2006.5.25.
【责任
编辑:好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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